父亲年幼便出来工作，正经的学堂只念过三年，不过认了几个字而已。但由于老人家勤奋好学，对文化有着特别的喜好和向往，到二十来岁时，俨然也能写出不错的文章来，有时有铅字见诸报端。因此，儿时我就经常能够感受到父亲优雅的文韵和深邃的内涵。
父亲一生对文玩古董情有独钟。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就经常自己花钱购买一些喜欢的玩意儿。有时也把朋友不懂或者没兴趣的瓷器、字画、青铜等物件送给父亲。每当此时，他就请人家喝酒，以示酬谢。至父亲去世前，家里的“宝贝”也是小有规模的了。1977年，著名将领李志民的女儿和徐悲鸿的女婿到就家里懒探望父亲，当他们看到墙上一幅父亲收藏的“赶驴图”时评论说：这是悲鸿先生的得意门生黄胄的得意之作了。
其实父亲并不懂得绘画。但他说只要你爱它、用心去读它，你就会懂它，领悟它的。这与我在上学时老师在课堂上讲的“书读百遍其意自出”大概是同一道理吧。
父亲虽然珍爱他所有的“宝贝”，但在我的印象里，最与他亲密无间的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从南京带回来的一把紫砂茶壶，据说是当地的一位领导同志送给父亲留作纪念的。
那是一件周身呈紫红色、外表似有星辰隐约闪烁的东西。他采用宜兴丁蜀地区山腹深处的老泥做原料，以手工搓制而成。主体造型犹如一只木瓜，枯枝老干当壶把壶嘴，几帧嫩叶覆为壶盖。一切好似信手拈来，整体却浑然天成。无论置于几上或把在手中，都无不弥散着古朴自然端庄典雅的美妙气息。自壶盖内侧隐秘处，有两字名章盖于此。父亲曾说这个叫“’张玲”的壶作者，大概是一位年轻的女师傅了，但从她的作品来看，她身后定有位大师在辅佐指点，甚至还可能亲自上过手，否则得此神韵似是难以做到的。
在壶面的一侧，是用单刀行草镌刻的毛泽东词《如梦令·元旦》中的名句“风展红旗如画”，书体苍劲有力，刀法老练娴熟；另一侧，则以同样的手法刻画出一幅江山泛舟图，画面生动简洁，深得宋元遗风。书家的落款为“玉如心”。
父亲讲，书法、绘画自明代以来就是紫砂器上重要的装饰内容和手段，两种不同的艺术在同一空间相互依存、相互映衬，更增添审美趣味，可谓相得益彰。此壶的书画手法单刀侧入，空刻而不打腹稿，且一气呵成。据送壶的同志介绍，这位“玉如心”于当地小有名气，曾有许多作品被国际友人收藏。
砂壶初到我家时我还没有出生，后来知道家里有这件物品，却从未正眼打量过它。而它就像家中的一员，默默地看着我长高长大。渐渐的，我注意到小壶与父亲的特殊情感。。有一次，我问这壶是不是很值钱。他说，但凡一件“玩意儿”自有她的经济价值。置于欣赏、收藏，却不止一个“钱”字。东西虽小，往往承载着人类文明智慧在上面。人赋予了壶灵性，壶又给了人灵感，在尚明的某个阶段与它为伴，与它交流，与它沟通，人会因此深得感悟，从而丰富修养，提高品味。这是一种缘，更是数字你不能权衡的。
闲暇时，父亲会约上三两知己到家里喝茶，应邀者大多都有同样的癖好，他们坐下来在一起自然不谈论别的。而最能让父亲开心和滔滔不绝的大概也就是这个时候了，因为他的紫砂壶有着让他发表不完的“读后感”。
一日，父亲一边品茶一边对朋友说，当你能走进这把茶壶，细细的咀嚼它，你会发现在它身上体现着许多中国传统的审美观念。它有密有疏，有略有详，有重有轻，有古有今，有气韵有节奏，有和谐有对比。堵它犹如见元白委婉流长，如见东坡铜板铁琶，真乃妙趣横生美不胜收。当然，它也有些许的遗憾，但这是人为使然。在宜兴，制壶和陶刻常常非一人所为，且制壶在先，陶工是把画龙点睛的空间留给了画家，其品德之谦逊令人敬佩。而画家也不负众望，将技艺发挥得恰到好处。其实不仅陶艺，任何一种艺术作品，都深深印证其作者的文化、修养、品格得等一切在里面，所谓观其艺如见其人，毫无例外。所以，要想做得好事，首先要做得好人啊！
在父亲眼里，一把小小的茗壶，似乎就是一部百科全书，能读出的东西很多很多。
由于父亲对砂壶的爱不释手，历经弥久的使用、养护和把玩，已经使他显得光亮柔滑并富有温和的润泽，内腔也积淀了厚厚的一层茶垢，它给了父亲说不完的快乐，也陪伴父亲走过了近半个生命的漫漫时光，直到尽头。
父亲一生嗜爱珍玩，却没有世俗的占有欲。遇到朋友欣赏他的“玩意儿”，她也会慷慨赠人。他说“智慧的结晶受到广泛的崇尚，文明的光芒便会永远照耀人间。
父亲去逝后，遵照她的遗嘱，我请人把壶制作了一个硬木匣子，并把他送给父亲的老朋友郑旭煜将军。若干年后，老将军卸甲归田时，把我叫到身边：这壶是你父亲后半辈的见证者和知音，应该由你们晚辈继续继承和保存。睹物思人，我们应当永远记着你的父亲。
如今，这壶一直摆在我的橱柜里，偶尔我也会把它拿出来仔细端详一阵。它的身上，仿佛散发着刚刚使用过的余温和淡淡的茶香。我极力想倾听它还在述说着什么。 |